一
王跛子破天荒沒敲銅鑼。一聲也沒敲,平時他一到村口就一定要連敲三聲的。落巴見著王跛子被陽光送攏來的投影時,身子就彈了一下,他扶著板墻的手五個手指不自覺地收攏成鐵爪,狠狠摳住了墻板。全身直挺挺地貼緊了板墻。
王跛子邁著天不平地不平的步伐,矮矬的身子被手上提著的碩大銅鑼襯得更矮、更矬。只有一雙白多黑少的滾圓貓眼高高在上。他揮了揮握著鑼錘的手,說,各位老伯老叔老兄老弟好。
其實在曬谷坪閑散著的,就只有一個落巴,一個同花。同花一雙眼直直地看著落巴嘻嘻嘻笑,好像不曉得王跛子來了,也沒聽到王跛子說話。
剩下的,還有曬谷坪邊邊角角有一蔸沒一蔸的車前草、馬齒莧、冬茅草,以及那株不知讓人討嫌了多少年的苦楝子樹,在風(fēng)里悉悉索索,絮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落巴啊你的銅鑼呢銅錘呢,斗篷呢蓑衣呢,還有,還有拐棍呢?王跛子說。你沒看見日頭都快正頂了咹?今天你從旋龍山往黃牛嶺,我從黃牛嶺往旋龍山。落巴身子彈了一下,又彈了一下。目光怯怯地看了看王跛子,又陰陰地看了看同花。轉(zhuǎn)身,手扶著板墻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同花跟在屁股后面嘻嘻嘻笑,那笑聲能制造貫穿傷,穿心。落巴最怕的,是同花做他的跟屁蟲,在村子周邊還好,進(jìn)了山里,孤男寡女的,那不要命?
王跛子跟落巴都是生產(chǎn)大隊的看山員,王跛子比落巴早三天出生,王跛子姓王,生產(chǎn)大隊二千人有一千五百人姓王,而陳姓的落巴在生產(chǎn)大隊是單門獨戶。大隊長宣布看山員名單的時候王跛子在前,落巴在后。王跛子就成了兩個看山員當(dāng)中當(dāng)然的老大。那天回到家,落巴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王跛子沒進(jìn)過學(xué)堂門,我好歹高中畢業(yè)。父親幽幽地瞅落巴一眼,說,哈崽,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這道理,忘了?落巴就點頭,雞啄米一樣。
二
落巴如今是一名陰沉的男子,眼神總是包裹在陳年霧霾里。
其實出生的時候,他是快活的。他娘總是說,落巴落地就不同凡響,別人家的孩子落地就哭,“不愛不愛”哭起緊心。落巴一鉆出屁眼就笑,格格格,連笑了三聲。落巴周歲“扎鬮”那天的表現(xiàn)也很特別,餐桌上擺了糍粑、錢和一支毛筆讓他去抓,他一把抓起毛筆,咿咿呀呀揮著筆在空中劃“大”字,像包公端坐大堂畫朱批,喜得當(dāng)過三年民辦老師的落巴爹連呼三聲文曲星文曲星文曲星??墒锹浒偷糁糁脱蹨I灑谷種一樣落下來,同落巴娘學(xué)落巴笑一樣,笑著笑著就哭兮兮。
這些事娘和爹從來沒對落巴說,落巴自然不曉得??啥┦潞蟮穆浒?,會時不時出現(xiàn)一些幻覺,他固執(zhí)地認(rèn)定,那些幻覺里的事物,注定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年那天,秋陽煌煌,一家人正光膀子或坐或站在曬谷坪呷飯呢,一只老鷹悄沒聲射進(jìn)雞群,拎起一只大黃母雞,母雞凄厲的嘶鳴驅(qū)使落巴爹也是箭一樣射向屋里,“嘡嘡嘡”的銅鑼聲隨即急促而又嘹亮,山里人的經(jīng)驗,老鷹怕銅鑼。果然,鑼聲沒歇,大黃母雞“撲通”一聲,就從莽莽高空直線掉下。落巴爹火燒屁股樣撿回來大黃母雞,落巴幽幽地說,那天我出生,就是像這只雞一樣從娘肚子里掉下來的,爹也是這樣從一個大漢手里掉落到地上的,娘還哭了,嗚嗚嗚哭。然后一把把我甩到床上,一個鯉魚打挺沖向廚房菜刀架。爹一把抱住娘,崽呢崽呢崽呢,不要了?娘還犟,爹就去搶刀,說,要拼命也該我去嘛,我是男子漢。娘就軟了,面條一樣,蛇蛇地攤到地上,地上一攤血,烏黑烏黑。落巴只顧說,爹和娘眼睛瞪成牛卵子,個個一臉驚詐,爹問娘,你對崽說過?娘說哪有哪有……記,記不清了。
那年落巴七歲。三歲看小,七歲看大。
三
月亮下河,太陽上山。這正好和落巴與王跛子的行蹤相似。王跛子從旋龍山出發(fā)走向黃牛嶺的時候,落巴卻從黃牛嶺出發(fā)向旋龍山開拔。王跛子是太陽,落巴是月亮,總活在王跛子的影子里。王跛子住在旋龍山和黃牛嶺的中間,從哪頭出發(fā)都不虧不賺,落巴住在旋龍山腳下,抬腳就能踩到旋龍的龍鱗,可王跛子偏要他每天從黃牛嶺出發(fā),娘的,這哈人啊!落巴在心里罵,罵過,還只能乖乖地和家里那只打鳴的公雞一起穿褲子起床,腰里別把柴刀,右手提面銅鑼,左手拄條拐棍,夾根鑼錘。你腿腳麻利,拄么子拐棍,也不方便打鑼嘛,王跛子橫眉怒目。王跛子本來想罵落巴不跛不癱,無奈自己跛,那個字出不得口,落巴身子彈一下,說,不礙打鑼的事。聲音嚶嚶地,當(dāng)不得蚊子叫。
落巴自己都覺得自己做的一些事無厘頭,比如拄拐棍,是為了下雨防滑?是為了巡山遇到野獸時抵擋一陣子?是為了撥草防蛇?是為了配披肩斗篷撐派頭?呸,扯談,二十大幾的落巴這些都不是事。那為什么要拄拐棍呢?為什么?又比如同花,跟落巴總像日頭跟霞光一樣,每次落巴出門,同花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嘻嘻嘻。你嘻嘻嘻個屁,你快點走開,莫害我!落巴每回抻出拐棍邁步之前回頭一看時,皮子會起雞皮疙瘩。身子會彈,嘴里會恨恨連聲,可第二天第三天情況依舊。
今天出門,落巴只好把鑼錘也插到褲腰上,拐棍掛著銅鑼,搭在右肩上,因為他左手要握一坨足足用一升燕麥粉揉成的粑粑,右手一小坨一小坨地?fù)S下粑粑往嘴里塞,一邊走一邊細(xì)嚼慢咽。燕麥?zhǔn)浅催^的,金黃,噴香。
后面有嘻嘻嘻的聲音!是她!慌亂之下,落巴把剛丟進(jìn)口腔沒經(jīng)咀嚼的麥粑囫圇吞下喉嚨,麥粑太粗,梗在了半道,把張臉憋成豬肝,想吐,吐不出來,只好狠勁往下咽,掙扎了許久,差點沒咽死。終于喘過氣的落巴瞪圓了眼手指在空中戳了又戳,你就是母老蟲,你害死人不陪命!你你你!同花這回被嚇著了,沒再嘻嘻嘻,只把翻了白的瞳仁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轉(zhuǎn)出一片熒光掛在眼簾。原來你還懂人事啊,還曉得哭啊,落巴的聲音柔軟了下來,孤男寡女,又是在山里轉(zhuǎn),成么子體統(tǒng)嘛,你,你回去好不好?我摘了烏泡回來給你嘗。同花猶疑了一瞬,落巴的柔軟讓她的瞳仁轉(zhuǎn)青,又嘻嘻嘻笑,笑得落巴抓耳撓腮,痛苦萬狀。他咬了咬牙,突然嘡嘡嘡擂銅鑼,銅鑼聲震如雷,同花驚駭之下,再沒嘻嘻嘻雙手堵耳雙眼緊閉。嘡聲停了許久,才心有余悸地緩緩睜開眼。落巴呢,連個鬼花花也沒有了,她大喊三聲落巴落巴落巴,失聲大哭,然后咿咿呀呀趕湖鴨子一樣向村里踉蹌而逃??纯床灰娡ㄓ白恿耍浒瓦@才從一叢灌木里站起身,勞犯釋放犯一樣長噓一口氣,雙手扶住胸口,女人是老蟲,女人是老蟲,女人……
四
每天都有背時一刻,在日頭下河月亮上山的時候,按照王跛子的命令,巡山每天在這個時候收工講評。說是講評,其實是批評、訓(xùn)斥,有時甚至是劈頭蓋臉一頓毒罵,固定的地點、固定的人、固定的模式:王跛子家門口,山長王跛子教訓(xùn)落巴。山長是王跛子自己給自己任命的,兩個看山員,總得有個長,看山長?太拗口,叫山長,順帶兼領(lǐng)著全大隊近萬畝山林,一方土地菩薩咧!王跛子說,全大隊也就三千畝田,三千畝土,卻有近萬畝山,大隊把山都交給我了,我就是名符其實的山大王,責(zé)任比天大呀!全民皆兵那會,王跛子跛是跛,也還當(dāng)過幾天民兵,參加過軍事訓(xùn)練,跟在民兵隊末尾天不平地不平地“一二一”、立正——稍息。講評之前,王跛子神氣活現(xiàn)地對著落巴山呼口令。落巴又氣又好笑,心里操著王跛子十八代祖宗,臉上卻清湯寡水,腳跟并攏側(cè)伸,半點不敢馬虎??奢喌酵貂俗佑?xùn)話,落巴就沒那么老實了,編著法子把有一茬沒一茬的事物當(dāng)做武衛(wèi)的衛(wèi)兵,給耳朵站崗。盡可能阻塞所有的聽力,耳不聽心不煩,反正都是那么些事。立正!王跛子突然暴喝,落巴身子一彈又一彈,下面有了尿意,猛地大睜了眼。別把山長不當(dāng)長,這可是拿工分的時間里!許是自己微閉的眼暴露了思想云游的蹤跡,讓王跛子抓住了浪跡林泉的尾巴了。落巴馬上緊張起來,那家伙真氣了會向大隊長匯報扣我工分的,一天十分工值八厘錢??!請指示!落巴也是參加過民兵訓(xùn)練的。管他要放什么屁,先在屁眼上涂點蜜沒錯。稍息!王跛子訓(xùn)話開始,話題話術(shù)話語老舊,唔,今天,我抓獲偷山賊三名,繳獲枯樹枝二擔(dān)四捆,生柴一擔(dān)二捆,罰款、罰款……罰款多少你倒是說啊。落巴心里嘀咕,你收了多少,自己戳留多少?罰款三毛,王跛子擠硬羊屎一樣擠出個數(shù)字來,落巴鼻子里不由一哼,還好,王跛子沒聽到。可是你呢?王跛子突然拔高聲調(diào),你又是空手打哇哇吧?落巴點頭,心說,我沒你那么刻毒,人家撿擔(dān)干樹枝有錯嗎?留在山里化土長你肉還是壯你陽啊。接下來就是王跛子的每天一罵,破口大罵,而且是滿口下體器官大雜燴。
在山里轉(zhuǎn)一天,蛋吊成拉面,半月板磨擦聲震聾發(fā)聵,還挨一頓冤罵,想死的心都有了,可還沒進(jìn)門,就又聽到爹娘針尖對麥芒。娘說,死跛子,我自己都舍不得罵的滿落巴崽,他倒是天天罵。落巴在家里最小,爹娘愛,不嫌麻煩,稱呼總在前頭綴個滿字。爹說,罵就罵,也不動肝傷肺。崽沒事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說,是條卵你總得硬一回吧,還像個男子漢么?爹說,你講得奇怪,男子漢是用來吵架的?娘說,你不管我管,死跛子敢再罵、罵,哪天我磨快菜刀把他剁了!“剁”字傳出門,落巴身子又彈,但畢竟太累了,沒氣力進(jìn)屋參戰(zhàn),頭一歪擯在屋門上呼嚕上了。
五
消停兩天又嘻嘻嘻做回跟屁蟲的同花,此時正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落巴嘻嘻嘻。落巴被鬼摸了頭一樣喊天,老天爺,你饒了我啰,我一個走馬路都要打拐棍的人,哪敢惹蜂撩蛇碰老蟲呀。可是,落巴這邊打雷落雨,并不關(guān)同花的事,她照樣不知人事地嘻嘻嘻,落巴一急,顧不得老舊中山裝口袋黑糊瀝啦,把手里碩大一坨燕麥粑塞進(jìn)去,騰出手來從衣領(lǐng)里抽出鑼錘,閉緊眼一頓猛敲,敲過,睜一線目光瞅見同花低頭縮脖捂耳閉眼連連緊跺腳,扯起腿就往旋龍山尖上鉆。
說是鉆,也就兩三步,偷出同花的視線就行。爹說過,行穩(wěn)致遠(yuǎn),快走和跑如同囫圇吞棗,消化不良尤自可,咽死人也未可知。上山的路下半截是耕道,村里人挖土追肥走的,上半截是樵道,村里人打獵砍柴用的,寬窄兩人可以錯身,走的人不少,路面還算平展,落巴遵循爹訓(xùn),與人不同,充分發(fā)揮拐棍的作用,一撥草防蟲蛇,二給身體添條腿,三角最穩(wěn)定。落巴一邊手持拐棍前掃側(cè)支,一邊喋喋不休,行穩(wěn)致遠(yuǎn)、行穩(wěn)致遠(yuǎn)……
快到山尖了,一棵菜碗口粗細(xì)倒伏的樹把落巴嚇傻了,落巴再也沒法行穩(wěn),一雙手左右開弓,撥開齊人高的柴草,向著倒樹疾走而去。到了近前,落巴凄厲一聲慘叫,狼逐豕奔一般沖出林子,沿來時的路嗚嗚哇哇直奔而下,死了人了死了人了,何得了何得了。他這一嚷嚷,死人了的炸雷乘了龍卷風(fēng)一樣,分秒之間就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約摸一個時辰后,一臺單人摩托駝著兩身警服突突突到了旋龍山腳。呆若木雞一樣的落巴和朝落巴瞪圓了眼兇神惡煞一樣的王跛子都看見,兩個民警跳下摩托來不及踢出支撐,任摩托車悲慘倒地,人卻箭一樣射向山去。為頭的那位,褲腰上一支尺把長的駁殼槍撲叭撲叭抽著屁股。王跛子吼道,還不快跟上去!落巴這才如夢初醒,做了王跛子口里射出的箭。落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快速跟上警察來到出事地的,也不清楚警察忙著勘察的時候,自己為什么要牙齒確確確叩得山響,身子抖抖抖矬得地動,直到背駁殼槍的直起腰來,噓口氣,像是對空氣又像是對同事,說從下手鋸樹的方位,樹倒下來的方向,和樹蔸拉裂的痕跡看,死者是怕樹倒地動靜過大,在樹傾倒的過程中用肩膀頂住樹干,誰知道鋸多了三五分,樹倒的速度過猛,啪哧一下就把人壓塌了,造孽啊造孽啊。
六
一直斜杵在山腳的王跛子,伸手一把抓過才從警察身后露出半個腦殼的落巴,我安排你每天從黃牛嶺起步巡山的,一直以來你也照做了,今天鬼捉起了?黃花女上轎頭一回啊,哼哼。兩個烙得骨頭痛的哼字一出口,落巴身子一彈,不由自主地抬眼瞅了瞅王跛子,怯怯的目光和王跛子毒刺一樣的眼神撞個正著,落巴心里嘎吱一聲“不好,難道……”狼狽為奸?監(jiān)守自盜?尋仇害命?果然擔(dān)心什么來什么,落巴腦殼里嗡地一聲,眼前一黑,天昏地轉(zhuǎn),虧得手里有根拐棍,條件反射式的撐了一下,又一下。眩暈消失,落巴晃了晃頭,你,你你,死人的事與我沒關(guān)系,不信你問警察!聲音沙啞,卻幽幽地,像從陰曹地府里飄出來的。那偷樹的事跟你有關(guān)系啰,沒沒沒,我是,我是……落巴想起同花,卻不能點出同花,于是就結(jié)巴。結(jié)巴什么?咹?你就等著被撤職、被罰款,被關(guān)大牢吧!關(guān)大牢?落巴心里有數(shù),自己身上有沒有病自己最清楚。不過,冤案也是人做出來的,落巴的腦回路艱苦卓絕地掙扎的時候,同花不知從哪個旮旯里沖出來橫戳在王跛子和落巴之間,哞哞哞……同花一個手指頭戳在王跛子鼻梁上,滾圓的身子肆無忌憚地欺近王跛子,像個滾筒,大有把王跛子碾成肉醬之勢,嘴里不停地哞哞哞哞哞。你、你想干什么?突如其來的同花嚇著了王跛子,結(jié)巴著步步退縮。得勢的同花把哞哞哞的聲調(diào)拔到跟炸雷同頻,料得王跛子沒遭遇過這陣仗,一聲高一聲低地罵著邋瘋婆邋瘋婆,舍命招架。同花的動靜勾出一位隊干部模樣的半老徐男,他邁著方步,先沉聲輕吼同花,同花楞了楞,斜起眼瞪了瞪半老男,哞哞幾聲,氣鼓鼓地退到一邊。得到解放的王跛子一鑼錘呼在銅鑼上,死邋瘋婆你敢吼我!隨即轉(zhuǎn)過頭對著半老徐男甜脆麻酥叫了聲叔。半老徐男白了他一眼,徑直走向落巴。落巴立正,半老徐男說,為什么偏偏是今天早上一反常態(tài)往旋龍山上走?這樣吧,我讓治保主任和民兵營長找你。落巴下身又有些尿意,身子還沒彈起來,不遠(yuǎn)處王跛子的銅鑼響起來,嘡嘡嘡各位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伯娘嬸子嫂嫂妹妹、封山育林、人人有份,剁柴砍樹,一概不準(zhǔn),如有違犯,六親不認(rèn),罰錢捉豬,嚴(yán)重的還要判刑,嘡嘡嘡……
七
落巴坐在旋龍石上很久了。旋龍石從旋龍山尖突兀出來,風(fēng)水先生說它是旋龍的頭,其實也是這個村子里的頭。座落在山旮旯的村子四面是山的屏障,村落酷似井底的蛙窩,只有旋龍石,是村子的氣口,高高在上,地闊天空。人往石上一坐,頃刻花開四季。
可是此時的落巴,依然是風(fēng)雨在懷。昨天晚上,爹和娘鬧翻了。娘首先發(fā)難,滿落巴的事你就灶王菩薩一樣,大屁股坐起?你讓我怎么管?治保主任都要找上門了,你忍心讓滿落巴受審?那不叫受審,叫調(diào)查,問問情況而已。說得輕松,治保治保,治壞人保平安,他上門哪有好事?滿落巴要是被當(dāng)作壞人治了,我納你的命!娘嗚嗚呀呀哭,你,你連你娘的話都忘到爪哇國去了?你個沒良心的!落巴奶奶臨閉眼抻腳了,還一手抓著爹,一手牽著落巴,崽呀,滿落巴身子最弱,你要送他讀書,讀越多越好,莫要讓他做重活,做越輕的活越好!要不然,要不然他只怕活不長,他要是活不長,我治不了你們,就讓閻王老子勾你們!所以一屋崽女,我只送他讀到高中畢業(yè)啊,所以我才讓他繼續(xù)當(dāng)看山員啊,當(dāng)看山員總比犁田開老山土輕松些,為了讓他當(dāng)上看山員,你曉得我跑了好多夜路!今日不同往日,你個木魚腦殼,隊上,還有那個王跛子,能讓滿落巴再當(dāng)看山員?王跛子弟弟早就在爭這個位置你不曉得?爹鼻子里噓一聲,癟了嘴,屁都不放一個了。娘卻不依不饒,崽都要進(jìn)局子了,你還麻眼打鼾,我,我跟你離婚!
娘躁爹憨,落巴心里有數(shù)?;槭氰F婚,山里人的字典里,就沒離婚的字眼,丑。只是,吵起煩心,還是為自己的事,慚愧。
一個人坐在總有一層樓高的巨石上,周邊只有柴,樹、莊稼和空氣。落巴覺得心口窩子鼓脹鼓脹的快要爆了。這人生,唉,落巴好想站起來吼幾聲喊山號子的,說出來卻像蚊子叫。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不順落到我的生活里,怎么會讓王跛子進(jìn)入我的生活,怎么我的生活就這樣支離破碎,怎么……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不對,我這頂多只是小風(fēng)小浪、小災(zāi)小難嘛,磨難出英雄?不對,就我這小身板小見識,英雄只能是個夢!落巴一聲高一聲低絮絮叨叨,怕有兩根煙的功夫。
突然有一雙手,從身后插過來,正要在腹前交抱,落巴觸電一樣彈起來,你你你,落巴失聲叫道。轉(zhuǎn)瞬卻放緩了聲調(diào),你,左轉(zhuǎn)彎,齊步走。同花是沒當(dāng)過民兵的,可看過民兵出操,她乖乖地聽從落巴指揮,拖泥帶水地走了三、四步,聽到“立定”的口令,才雞爬灰一樣立定身子。落巴說,你坐,就在那兒,不許攏來!我,有話跟你說,很多話,很多很多話,天多地多。
八
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趕你熊你,因為我家庭出身不好,因為我家是細(xì)門弱戶,我必須做一個純粹的人,什么叫純粹你懂嗎?就是不摻雜任何雜質(zhì),沒有瑕疵??赡闶桥?,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親。男女在一起多了,就會被人懷疑是男女關(guān)系,落巴鼓起眼睛看同花,同花也鼓起眼睛看落巴,眼神一片懵懂。她是沒讀過一天書的,加上身體有問題,她怎么能聽得懂呢?可是你知道嗎同花,我不能跟爹娘講,我這么大的人了,該是反哺爹娘,做家里頂梁柱的時候了,可我還總給爹娘添煩惱,弄得家里雞飛狗跳。我不能跟伙計講,我只有王跛子一個事事處處都針對我的伙計!我想跟山講跟水講跟陽光講跟空氣講,它們都不理我,在這山里村里,只有你親近我,理睬我,跟我走,對我笑……落巴再抬頭看同花,同花滿眼熒光閃亮,你聽懂了?我講的你聽懂了?落巴喜出望外,他猛地躥起身,要向同花沖去,可只跨出去一只腳,又縮了回來。旋龍石上地闊天寬的四周,該有多少雙眼睛,正噴著刀劍的銳光,好怕,落巴的身子重又塌回原地。落巴躥起的時候,同花瞳仁不轉(zhuǎn),落巴塌下的時候,同花目光空洞,嘻嘻嘻。有人說同花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難道是真的?是真的我也得講,盜樹死人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問心無愧!嗯,同花,還有,我們國家的大學(xué),總有招生的一天吧?我奶奶臨死前告訴我,我是文曲星下凡,生就是讀書做學(xué)問的料。我……落巴突然頓住——同花居然端坐著睡著了,一條老長的哈喇子直往下巴滲。
唉,唯一的一個聽者也沒了。落巴齒縫間淡出鳥來!這里是沒法再呆了。落巴輕喚了兩聲同花同花,同花嘴邊的哈喇子流得更長,落巴想起身去拽,硬把同花拽起來,可他掙扎了幾回還是沒起身,虧得自己手里有根拐棍,虧得山林里長椏短枝有的是,好一頓橫戳豎撩,同花總算半掙了眼,我得走了,你走不走隨你便,不過這山里是有老蟲的。先還嘻嘻嘻的同花,許是聽懂了老蟲兩個字,蹭一下站起身,兩只腿嗵嗵嗵快速地?fù)亜哟笃ü?,已?jīng)退出旋龍石的落巴,怕死了同花的生猛,一側(cè)身就閃進(jìn)一叢灌木,好險,差點沒和相撲健將一樣的同花撞個對對碰!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初二,同花直往灌木叢里鉆,此時,落巴卻沒抗拒,只伸手一把把同花拉到身后,一雙眼鼓起桐子殼一樣直瞪著旋龍石方向。
旋龍石上風(fēng)起云涌,壯懷激烈。
一條蛇,足有三四米長,從對面逶迤而來,停在剛才兩人坐過的地方,稍一怔愣,落巴沒來由想起那棵倒下的樹,莫不是……?此時那蛇,正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盤起來,直到盤得像一盤緊致的草繩,接著又一寸一寸地舉起頭,舉高,再舉高,足有一米多高了,蛇還在攢勁,吃力地一分一厘地往上往上。終于停在了一米五左右的高度,蛇再沒動,頭也是鐵樹生根一樣倔犟、昂揚、堅挺,你要干什么呢?落巴巡山幾年,見過的蛇何止百千,可從來沒見過如此場景!突然,一陣“叭叭叭叭”的聲音響徹山間,那蛇,左右開弓,把自己的頭狠命往旋龍石上砸!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高昂的頭頹然殞落,旋龍石上,鮮血橫流!剛才還如盤如卷的那條蛇,一寸一寸地癱軟,無序地彎曲,像一條老舊松散的草繩。它,死了。
看著蛇幾個不當(dāng)緊的部位抽了抽,又抽了抽,終于紋絲不動了,落巴邁著極其沉重的步子,緩緩走近死蛇,躬下身,從蛇尾一點一點地把蛇尸團(tuán)攏來,收攏血糊瀝拉面目全非的蛇頭時,落巴閉上了眼,眼角有點癢、有點燙、有點潮,他沒管,機(jī)器人一樣把蛇尸摟進(jìn)懷里。
在旋龍石的腳下,落巴揮動柴刀,刀手并用,掘出一個足夠蛇尸盈盈一窩的土坑,再培上土,培得十分豐滿,像一個碩大的粉蒸肉包,落巴看著粉蒸肉包,皺了皺眉,目光投向側(cè)邊一棵大約米把高的稠樹苗,樹苗尚小,卻氣宇不俗,人說稠樹是硬木之王哩,落巴再次揮動柴刀,把稠樹苗連根拔起,栽在粉蒸肉包的中心。如此甚好,金色的土,翡翠的樹,落巴應(yīng)該笑的,但他依然心思沉重,嘴里不停地叨叨,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是不是那棵樹砸爛你的窩了?怎么就不能,不能用這尋死的氣力,去做點別的什么?咹!
嘻嘻嘻,同花?是同花。落巴這才發(fā)覺,同花競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忍不住回頭望望,同花,競有一張月亮樣圓潤白凈的臉。
(作者 伍炳勛)